——观淮剧《油菜花开燕归来》
淮剧现代戏以农村题材的高质量创作受到瞩目，但处理乡村振兴这样的宏大命题从来也非易事。那些宏观战略中的热血与展望，时代转型期的阵痛与激荡必须剥除外在厚重的修辞，才能在淮剧的乡土叙事中稳稳落地。它抗拒一切虚假的颂歌与浮夸的口号，呼唤创作者倾注真实的生活、真挚的情感。淮剧《油菜花开燕归来》让我们感受到的，正是这份真诚。
一、乡村振兴中的女性力量
在早期主旋律题材的创作中，女性形象长期处于被边缘化的境地。尽管当代中国妇女已经在时代转型和社会变革中扛起了“半边天”，但与之相匹配、深刻反映其主体性的政治书写却长期匮乏且失序。值得关注的是，近年来江苏现代戏舞台呈现出显著转向：涌现出越来越多以女性视角为叙事核心的作品，塑造了一系列闪耀着独特光芒的女性角色。女性的声音与表达，正日益成为现代戏舞台上不容忽视的响亮声部。
淮剧《油菜花开燕归来》同样以女性角色为叙事核心。当村里的青壮年在城市化浪潮中外出闯荡，留守乡村的女人们成为了乡村振兴故事的绝对主角。剧中着力塑造了郑小琴这一极具魅力的女性村干部形象，在她身上，既有优秀村干部的典型特质——敢于担当、公而忘私，更被赋予了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温情。
剧作开篇，金娣、银娣的唱段便清晰勾勒出郑小琴的身影：“小琴起得比公鸡早，庄内庄外转几遭，搀留守小孩上学校，帮留守老人把粥熬，帮留守妇女去锄草，分拣快递，送到各家一包包。”村庄的琐碎事务，村民的忧烦冷暖，郑小琴无不记挂于心，她的勤劳、细致、温柔与体贴，正是中国农村妇女美好品质的生动写照。
剧中让人尤为动容的是女性间真挚的互助与理解。郑小琴为村子奔忙却屡屡受挫，甚至遭遇质疑与诋毁时，金娣、银娣就是她最坚实的后盾，给予她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当她的乡村规划陷入困境，是麦镇长挺身而出，为她向上级部门争取资源；当她因全心投入村干部工作而不被家人理解时，是儿子的女友丁香坚定地站在她身边，尊重并理解她的选择。在乡村题材的戏曲中，能展现这样深厚的女性情谊，无疑令人惊喜。
二、乡愁表达中的滚烫情愫
主旋律题材创作很容易进入一个误区，那就是在创作时被时代的宏大叙事所裹挟，而忽略掉了鲜活的个体生命经验与情感表达。介入乡村振兴这类重大命题时，创作者往往只被“脱贫”“攻坚”这样的火热字眼吸引，却未能意识到，乡村振兴的命题背后，还隐含着乡土社会在现代化洪流中急速坠落的无奈与悲凉。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城乡发展的裂痕也日益加深。城市不仅吸纳着劳动力与资源，更在无形中吞噬着古老乡土世代累积的生命记忆与生存秩序。年轻一代背井离乡，去追逐更好的生活方式，只留下失落的土地和其上孤独的守望者。
淮剧《油菜花开燕归来》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创作团队敏感地捕捉并呈现了乡村振兴叙事中这些细微而深刻的情感阵痛。剧中流淌的那份难以割舍的乡土情结，正是源于对这份“失落”与“无奈”的真切体察，从而赋予了作品最打动人心的情感温度。
这样的情感温度体现于剧中俯拾皆是的家乡语言。现代戏舞台上，脸谱、穿关等标识角色身份的外在装饰被剥离，语言因此承担起更重要的身份揭示功能。现代戏的唱词念白，如同角色贴身的水衣，浸润着角色的体温，最鲜活地展现着角色的性格特质。这部剧的人物语言仿佛经过细细筛虑，干净而通透，仅凭其口吻，我们便能真切感知角色身上那道地的乡土风味。“斧头认凿子，凿子认板凳”“谈谈闲，拉拉呱，掼掼蛋，打打岔”“十个猪爪子朝里弯”——如此通俗鲜活的口语表达正是乡村题材剧作念白应该追寻的典范。
这份情感温度更深切地流淌在剧中人对乡村、对土地的无尽眷念里。老主任作为老一辈的守望者，眼看着年轻人纷纷飞离村庄，眼见着曾经“炊烟绕庄子，庭院跑鸡子，大人吵嘴子，小孩偷柿子”的垛田村日渐沉寂、荒芜。作为村庄昔日的掌舵人，他并不是要逆着时代的潮流，去抗拒现代化的进程，他只是无比珍视这片土地的历史和记忆。无论执意守护老屋，还是不厌其烦劝年轻人返土归巢，都是这位老农人对土地深沉的爱意。就像结尾所唱：“一丝乡愁梦里飘，一首歌谣似母亲呼唤，一个村庄埋衣胞。一句老话，女儿不断娘家路；一路跋涉，还是家乡好。”无论漂泊多远，故乡总在游子心间遥遥牵念，梦中的乡愁终将指引归途。而那些选择归巢的“燕子”正是这片土地的希望和未来——这，也是乡村振兴的意义所在。
三、乡土叙事中的诗性圆融
虽然是乡村题材作品，但淮剧《油菜花开燕归来》在活泼泼的“泥土味”中却难得有一种基于现代性表达的诗意与圆融。
剧中反复运用“柿子”和“油菜花”这两个意象。“柿子熟了”象征一种已然逝去的乡村生活方式——孩童叽叽喳喳偷柿子，大人聒聒噪噪吵嘴子，那种充满热闹和生机的乡村图景已不复存在；而“油菜花开”则代表着新生与希望，预示着“春风吹开油菜花儿笑”“一群燕子归故巢”，乡村消逝的活力终将复苏。这两个饱含泥土气息又极富诗意的意象，为故事平添了一份田园牧歌式的情韵。
更令人惊喜的是剧中那些流利自如、圆融妥帖的身段设计。程式化表达始终是现代戏创作中的一大痛点，缺乏具有古典韵味的程式身段，现代戏往往易陷入“话剧加唱”的尴尬境地。而这部剧的身段设计却让人眼前一亮。无论是开场时金娣、银娣一唱一和的“双人舞”表演，郑小琴“烫百叶”时大开大合的身体语言，还是麦镇长的“推拿”舞，都别具声色。简单的烫百叶日常动作，被细化成了捧百页、理百叶、执刀切丝、浸烫、拧水、拌料等一招一式，在鼓点的起落间配合得丝滑流美；而“推拿”段落中，以一张椅子为道具，将“一揉二捏三推四摩五叩六捶七按八压”的身段悉数赋予支点，郑小琴和麦镇长之间干部与群众、上级与下级的身份转化，也藉此完成了巧妙的表达。
结语
淮剧《油菜花开燕归来》是一部倾注了创作者真诚的剧作，我们能够感受到编剧袁连成老师对剧本的匠心打磨——那些高度生活化的语言与桥段，皆是悉心采撷、精心凝练的结果；也能体会到演员和导演在舞台调度、表演身段上的细致钻研与反复锤炼。当然，这部作品依然还有可以提升的空间。其一，作品的喜剧性特质似可以进一步强化。在语言上的插科打诨之外，还可以增加更多富于地方特色的喜剧桥段。剧中穿插的淮剧小戏《赠柿子》颇具戏情，彩旦和小生的对手戏也极易碰撞出冲突与戏剧性火花，但整体看来，喜剧色彩仍不够浓厚，未能充分释放舞台感染力。其二，作为一部时间设定于当下的现代戏，剧中服装虽有独特设计感，却在某种程度上与时代审美有所疏离。尤其是年轻人的服装，其颜色和剪裁略显厚重，没能精准传递出角色设定所应具备的轻盈、时尚气质。期待该剧在经过修改打磨后能带来更精彩的呈现，也期待兴化市淮剧团未来能推出更多这样富有“乡土味”“接地气”的佳作。（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郑世鲜）
